按说，“烟雨”是江南特有的梦幻景观，不是塞外荒蛮之地可以随意滥用的。今忽然要和狼烟三千丈、春雨贵如油的“古浪峡”挂起钩来，等于说了一句“娇婉俏丽的关西猛士”一样莫名其妙的话，形成一个效果“雷人”的词组搭配，那一定是有其忘乎所以的特定理由的。

  临近“四月八”，塞外凉州才真正有了一点春天的感觉，风轻云淡，尘弭沙消，气和地润，草绿花红。暖洋洋的天气里，脱去了最后一件厚衣衫，就有一种趁着这大好的时节，想要登高望远的冲动。只是城里无山趣，必须驱车向古浪，迢迢百十里路，还要叨饶当地主人，实在麻烦的很。——其实哪里只是我，菡菡早在一个月前就嚷嚷着要上古浪去了，不为了别的，就是上一回山去上一回山去上一回山去……

  一个清凉的周末，春山轩君（昵称“丘弟”)下武威来办事，下午送他回去，我们也顺便到古浪一游，“上去个高山了就望平川”。傍黑到县城，已经是吃饭时分了。按菡菡的意思，本来立刻就要上山的。丘弟劝我说，昨天刚下过雨，太晚了山上也冷，没什么看头，明早再登吧！早上还能看日出，我陪你们去……

  晚间就在丘弟府上下榻。这是古浪一中的住宅区，校园傍山，明早要登的西升洼就在头顶上。这座一县至尊的最高学府选在这个背山面水向阳的地方，的确是好风水阿。

   临睡了也没注意看个天色，感觉好像还是个晴天吧。

   早上六点过，丘弟已经起床了。他有早起登山的习惯，往常都是五点多就出门的，赶上班就下来 了。今天见我睡懒觉，也没有催，因为天公不作美，下雨着哩。等我翻身起来站到窗前时，院子里已经一点一个泡，下得滋滋润润的了。我的第一反应是欣然，雨天的感觉真的很好，近处的草坪，远处的山树，不远不近的楼舍都藏在一片烟雾里，隐隐约约的，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。

  丘弟笑着说，下雨天留客，今天的山是上不成了，泥得很！好好下一天棋，待明天天晴了在再登山不迟。

   这是说笑哩，没自由的人，哪里会有明天。

  黄风一向乐于登山，又最喜下雨的天气，今天居然“油饼子夹肉——有福重受”，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。于是动员丘弟说，反正已经来了，雨中登山，正好趁此机会看看雨中的古浪峡会是一个什么样？再说上山的路前些年已经砌了台阶，在这样的和风细雨里，山路应该不会太难走。何况菡菡也不饶人，无论如何要打着伞上山去。没办法，丘弟最终也就同意冒雨出行了。

  古浪县城，巴掌大小，坐落在乌鞘岭下一个喇叭状的峡口上，扼着东往西来的咽喉要道，金关银锁，地势险要，古时号称“虎狼关”。峡口两边的山峰，相对相峙，若门神然。

  十年前，这里一度还是我的地盘。东山西山，前山后山，当年都有牧羊人脚下的小路，没有一处不是了若指掌。可是，那时候还是太懒惰，因为每天都有“明天”在，从来也没有个积极的心态，有点“进取心”啥的。比如登山，非要等到阳光明媚的日子里，火辣辣的跟着人群凑热闹。而在这样下雨的天色里就只管呆在家里郁闷，却从没有想去留意过雨中古浪峡会是一个什么样。身在此中，无所用心，天天相见，熟视无睹。

  六点半钟，牛肉面也吃完了，蒙蒙细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，不过是看起来也不会下得比现在更大。

   菡菡和他的小表弟浩浩在前面走，一路领先，从当年古浪建行的门前悄然走过去。那里曾经是我们的旧日庭院，但在那时她还刚出世，对什么事物都还没印象。我和丘弟在后面磨蹭，且站且走，且走且谝，栉风沐雨里发些感慨。

  人生的路真是不可预期。当时我在这里做事的时候，古浪建行正如初升的太阳，红红火火。那年新修了家属楼，还是县城里最领先的建筑布局理念，“通阳台、通阴台”，方案是我亲自设计的，工程施工也是我全程监督完成的。古浪建行的家属楼，那是“房改”前期全县城的样板房，带动了一城的新标准住宅楼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。

  令人感慨的，那时候看历史真的太短浅。住上新楼的那一年，黄风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，就在想这辈子的事业赶到鼎峰了，革命已经完全成功，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，今后的生活即将步入坦途，再没什么“麻搭”，今后只管往老里活就行了。那里料到几年之后我们会离开古浪，会再经风雨，另奔前程？回头再看当初的那些一瞬温馨，竟什么也不是的了。

  一路漫坡。柏油路面，水泥路面，在细雨里洗的清亮清亮。路边的杨树，柳树，沙枣树，各种各样的草，叶子绿得发蓝。上山的第一个台阶在教师进修学校的偏洼里，菡菡她们已经爬上去好一截了。我们跟在后面一步步登去，平缓的地方，也不甚滑。

   今年雨水广，山上的草树长相很旺，“猫儿刺”金黄色的花簇开得一片一片，丘弟知道那叫柠条。菡菡回过头来，掐着几朵野花，银白色的，粉红色的，却我也叫不上名字了，很稀罕的交给我替她“保管”着。台阶下的陡峭崖壁上有一株马莲，开着两朵淡蓝色的小花，菡菡叫起来，但是那地方显然是根本无法到达的，不可能采摘到手了，只有让她望花兴叹，顿足叫唤。我告诉她，那是马莲花，兰花的一中，也叫“马兰花”吧？这山上多哩。关于马兰花有许多故事，还有歌谣，“我从山中来，带着兰花草，种在小园中，希望花开早……”，菡菡说，知道知道，“马兰花，马兰花，无言无语开遍天涯……”

  山坡上一道道的“水平沟”里，成行成列的是松树，柏树，有死的，有活的，有半死不活的。夹杂其间的也有不少的杏树，枣树，榆树，柳树，活得倒是更有生气。物竞天择，适者生存，不是说哪棵树栽得不好，都是乡亲们美好理想的一份寄托。

  实际上我在古浪混饭的时候，这山上还没有台阶的，草树天然，山道弯弯，每逢下雨，土路稀滑，根本不可登临。现在的台阶是跨越新世纪的那一届政府的功绩，——“绿化两山”，那是很大的工程，自来水公司投资若干，引水上山，山顶上还修了蓄水池，山坡上铺了喷灌管道。各单位都划了片，挖“水平沟”，植草植树，“一年成活，两年成林，三年成功”。——如今这些号召都已成为往事了。

  上到半山腰，一个“之”字形的拐弯处，是一处较为平缓的台地，从南坡上上来的另一条小道也在此处与我们会合。继续往上走一段，就到了当年红军碉堡遗迹的边上了，此处居高临下，视野最为开阔，站在苍芜的战壕前，古浪县城全景尽在眼里，而昨夜下榻的古浪一中的校园也正就在踩在我们的脚底下。

  沙沙的雨幕里，整个古浪峡，县城和围绕着他的一切，对面的东升洼，铁柜山，南面的苍龙岭，古浪峡，龙泉寺水库，巴家湖公园，西南面的古丰河，西山川，笔架山，还有北面开阔的定宁平川，尽在云雾缭绕里，霏霏细雨中。——虽然都还在本来的位置上不曾移动，却仿佛一时间都浓妆艳抹，改换了装束，认不出来了。

  平日里嘈杂而干涸的县城在这一会儿忽然变得如此的宁静润泽。轻若薄纱的云雾青烟一般悄然而柔和的笼罩着峡口的一切，遮断了连绵的群山，淹没了幽长的峡谷。那一排排新的旧的楼房在碧绿的柳树和杨树间隐现着，分外超脱而安逸。对面的山峰隐约只见高耸的轮廓，东升洼山尖上的宝塔也寂然隐没在云雾之中。

  呵！从前司空见惯的古浪峡，今天竟是这样一种从未见过的一种出奇的美！出没在烟雨里的，就象是一幅刚搁笔的水墨画，那水墨尚且潮湿氤氲着，云雾缭绕，含翠欲滴，平铺在桌面上，悬挂在眼帘前。周围的空气当然早已湿透了，拧一把都会滴落一串串晶莹的露珠。

山青了，水润了，花儿开了，眼睛绿了，直觉身在云里，云在天上，天在人间，人在画中……，总之，古浪峡恍惚正在梦境中，古浪峡在这一刻已经被我们的想象所陶醉了。

  有一点“灵感”倒让我如梦恍然，看起来一向粗犷而坚实的小县城，本来自有如许多清丽婉转的阴柔之美，自然天性，比之江南，并不差了多少。世间万物本来都是丰富多姿的，美也有它的多面性，不过因为我们懒，或者无心，或者无缘得见，从来没有认识到罢了。

  丘弟说，再过三十年，古浪就变成江南水乡了。我问，何以为据？答曰，地球正在变暖，南方太热了，将不再适合人类居住，温带北移，海平面上升，上海将来被海水淹没后，古浪就是最好的休闲胜地了。

牧羊人微笑颔首，欣然表示赞赏，正是“子在山上曰，梦想如斯夫”！

可惜那天谁也没有带相机，虚华过后，烟云散尽，什么也没有留住。